与独立中文笔会笔友谈海外民运之二

Y兄好！

多谢赞誉，也多谢指正。关于其他国家海外民运的事情，我孤陋寡闻了。

关于华涌与反共经济来源一说，那是他生前亲口讲述的，当然，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解释。

而关于民运，什么观点都有，各种观点有其道理，确实是很难说清楚是非。这里我只想梳理一下我自己的理解：

首先，民运和人权活动是两回事。但是貌似兄台在这里把二者混为一谈了。

正如我前面的邮件说的，民主运动是一种政治实践，不但与人权活动无关，与民主理论研究也毫不沾边。例如，我翻译这个政治哲学课程，就是为了向国人普及经常被误解的民主政治理论，但我不是一个民运人士，毫无瓜葛。而你说的“海外民主党支派，从中国移民中吸收党员，进行反共宣传。“那貌似是发展反对党的民主运动，但“帮助党员申请庇护以便在美国立足”，却不是民主运动，而是人权活动或者经济活动，收费不收费收多少无关宏旨，纯属个人或者经济实体行为，也无人可以指责。连兄台都把它们放在一起谈，可想见大多数人都对民主运动、人权活动、普通经济活动等不加区分，大家一头雾水。

我先前也讲过，一些人权活动家或者组织以帮助自己和别人为目的搞难民经济，干的人坐没坐过牢有没有党章不重要，收不收费都是好事请。所以无需讨论。

需要讨论的是民运和饭碗这个话题。

兄台说：“一类是自媒体网红，推特名人、视频节目主持人“，另”一类是就是各种NGO“，他们“靠能力吸引粉丝，要么出苦力给机构做事”。貌似兄台的理解是他们在从事民运工作或者他们宣称自己在从事民运工作，然后从中获得报酬。其实兄台这个话还是没有把民主运动和个人经济活动分清楚。这些人无论用什么方式，他们都是在从事经济活动。没有人能说他们可耻，因为就有需求就有市场，靠这些东西赚钱是个人生活。但这些仍然不是民主活动。

那么民主活动到底是什么？说得夸张一点，先得搞清楚民主是什么。我个人认为，不是发表一篇文章反对共产党的政策、驳斥某个共产党人的行为和言论就是搞民主。

大家都知道民主democracy的词根来自希腊词语demos，即处于社会底层的市民，古希腊民主是有投票权的市民一人一票。现代民主的核心也基本是一人一票，争论的无非是谁有权投票，谁没权投票。美国上个世纪初，妇女都是没有投票权的，但是我们还是说美国那时是民主社会。

所以，民主实践的核心就是一人一票的投票权。而多党制的精髓就在于各自争取多数票，即多数人的支持。票后面是人，票代表着人的观念和意见，这是代议制的本质。

海外民运人士如何通过这个投票/代议参与中国政治呢？完全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参与到这个核心实践中去。他们不但自己没有投票权，也无法通过其他政治活动去争取别人的投票权，更不用说平时在立法机构参与进行立法、修补改进法律等基本政治活动了。当然，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国实施的是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即虚假的多党制。但不管原因如何，无法参政是事实。

既然没有办法参与多党议会政治，那么海外民运组织和那些民主党派干什么？吸收党员？吸收党员的目的又是什么？搞不清。因为党员也不能把其支持者变成票数，自己也无法参与任何政治实践， 那么其意义何在？

同盟会当年大力发展会员，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参政改革（reform）（那时候是君主制，几乎无政可参），而是为了革命（revolution），而革命当然也不是现代政治意义上的民主实践。

无法参政的民主运动就不是民主运动，而很可能是革命运动的面具。海外民运最响亮的口号就是共产党解体、共产党垮台，这与打倒共产党、推翻共产党这样的革命口号一个意思，所以海外民运其实应该说是海外反共革命运动，因为用非民主的手段去追求民主其实不是民主政治活动，结果也不会是真正的民主政，这种历史教训太多了。（最近习近平下台喊得很多，但这容易被看成是共产党内派系斗争，因为习近平下不下台都是共产党一党专政，所以这个口号几乎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而我上一封邮件，主要就是反对这种对抗现有体制的革命运动，所以我引用了保守主义者伯克的话。我认为中国的现状是历史的结果，如果不承认历史的结果除了革命毫无办法。

说到革命，我们当然要联想到中国最近一次的“革命尝试”，即1989年的学生运动。马上就要到六四纪念日了，我这里顺便简短谈一下。那一年，学生绝食要求和中央领导对话，局面很紧张，赵紫阳出来了一次，但他的话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只是作为一个长辈关心一下学生，所以他无法平息学生的激愤，最后，5.18日，李鹏终于在人民大会堂杨接见了学生代表，我想他首先确实是想知道学生们的政治要求到底是什么。但是，在整个对话过程中，学生代表尤其是吾尔开希，表现出非常强硬、无礼、蛮横的态度，不但打断李鹏虽然不是那么有水平但是至少是表示对学生的真诚关切和希望解决问题的发言，而且动辄拿广场上学生作为筹码，用使用威胁的语气、手势，坐姿也极为倨傲，毫无尊重李鹏的意味。通常而言，如果学生是希望通过与中央领导对话来参与政治生活，解决当时的政治问题，就应该知道，李鹏作为现有政治体系的代言人，一个老资历、出身豪门的政客，他愿意和学生对话，就表达了中央有一种愿意接纳学生意见的态度，当然，是不是真心另当别论。学生代表们应该表现出尊重现有体制、现有政治领导的态度，然后提出自己的参政意见、愿望、目标甚至纲领。但如果你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颐指气使、不着边际，这就让人看到一种要把现有体制撇开，或者让现有体制屈服于学生运动目标（他们的目标其实很不明确，因为都是凭着血性，没有理论指导的缘故）的企图。这就不是民主国家里正常的合法合理的政治活动----请愿（petition），或者抗议（protest）了，而是一种颠覆性、或者说的严重点，革命性的运动。这对于任何既有体制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于是，在这个接见以后，5.20中央马上宣布戒严，然后把学潮定性为反革命动乱（反革命也是一种革命），然后暴力镇压。整个过程，让我们看到这个因学生们无法确定可操作的具体参政实践而被视为革命性质的运动带来的悲惨后果，它必定是与正常的民主政治活动带来的后果不同的。当然，我这里不是要为共产党野蛮血腥镇压辩解，而只是指出这种必然性。（此对话youtube上有完整版，我用AI处理了第一遍，然后人工把它整理成了文字，因为其中很多人我还没法说出名字，且因为他们的中文都说得让人悲叹地差，还需要不断修正，所以暂不发表。）

当然，还有一种事情，正如兄台所言，那就是虽然自己不能参与国内政治活动，但通过宣传真相、引导思维方式、灌输现代政治文明观念等工作，去影响国内的人，增强他们的民主意识，期待他们在政治生活中多一些民主理念的考量，这当然是无可厚非的。我可以看到很多人在做这个事情，但是，这个也不是民主运动，只能说一种社会文化活动。我就经常跟国内身居一定位置的朋友谈这些事情，但我绝不是民运人士，也不从事任何民运工作。

所以，只要我们要认真来厘清这个问题，大家就知道海外民运怎么一回事了。当然，很多人不想把这个厘清，一方面是他们搞不清，以为喊几句反共口号就是搞民主运动了，二来很多人不愿搞清，因为难民经济也好、个媒吸粉也好、为机构组织打工也好，都是经济行为，这些与民运参杂在一起的经济行为的消费者对象如兄台所言有几种：缴费或捐赠的个人与组织、国外民主经费的”施舍”者，负责国内外维稳经费的机构。搞清了，饭碗就没了。砸什么不要砸人饭碗，这是中国古训，非常中肯，所以很多明白人不说。

叔本华批评黑格尔时说，大意是，吃谁的饭唱谁的歌。如果以饭碗为目的，这种活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对共产党的批评和对民主理念的鼓吹有没有效果呢？名不正言不顺，我觉得毫无效果，叔本华不信服黑格尔，别人会信服你吗？不能说国内那些学者靠吹捧共产党名利双收，海外民运靠抨击共产党同样来名利双收都是该受尊敬的吧？这不是典型的吃谁的饭唱谁的歌吗？

所以，关于你提出的四点：“1，给国内以资金和信息、资源方面的支持；2，国内不能直接发出的声音，通过海外出口转内销；3，通过国际游说，对当局施加压力，使其镇压人权时不得不有所顾忌，或者营救重要的国内领袖人物；4，对中国的民主转型进行理论上和人力物力上的准备。”如我上面所述，这些都是与民主运动掺和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有些东西有益，但不是民主运动，如人权活动；有些东西貌似民主活动，但其实是浑水摸鱼，借民主之名行达到个人目的之实，如你说的“人力物力上的准备”（让人依稀看到孙中山的影子）。

至于集权和极权，那不是我笔误，集权主义是authoritarianism，极权主义是totalitarianism。我的意思是，如威尔杜兰特所说，权力都有自然集中倾向，中国的政治权力高度集中，集中到中央某个威权机构，这是控制整个庞大而毫无自治传统的国家的需要，这也是我们国家历史、地理、文化造成的后果，虽然可悲，但是近乎合理。而极权主义则是集权主义的极端形式，即独裁者的乾纲独断。中国是后者吗？我看不太像，习近平还是多少受党章、宪法甚至七常委牵制的。

兄台提到的胡平先生，我对胡先生没有了解，听兄台介绍后，非常敬仰。但我认为他的话“什么是民运呢？就是大家都忙着各自生活的时候，有些人还时不时惦记着怎么让中国实现民主，他们为此说话做事就构成了民运。”文学性很强，诗意很浓，但这与政治理论或者政治实践毫不相干。它可以用来抒情，但政治不是抒情。我们中国是让我很自豪的诗意国度，我们往往喜欢把诗意的、抒情的东西和政治这个实践性很强的工作混在一起，例如毛泽东的文字和诗词最擅长的就是抒发宏大情怀，这给他在政治上添了很大砝码。

但是，迄今为止，西方涌现了许多思想家、学者、政治活动家，他们付出很多精力，为的就是把政治哲学这个学科系统化、科学化。而把这种科学精神、系统化思考精神介绍给中国读者，是我编译《从启蒙、反启蒙到民主》这本书的主要动机。

絮絮叨叨说多了一点，如果有错误、词不达意、或者冒昧冲撞之处，还请兄台斧正、谅解。

而且，既然是回复到笔会联谊的邮件列表，也请各位师友见谅且不吝指教。

欧阳京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