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 分析

我们认为，尽管尼采的伦理学性质的实用哲学本质上是一种存在主义，然而，它并不像我们在基尔凯郭尔或萨特那里看到的那样从存在主义的起点出发。因为对于那些存在主义者来说，人类的境况被以下情况之一所定义，

一、上帝根本不存在，因此没有宇宙设计和计划，也没有对人类的预先安排，这让我们感到被遗弃，迫使自己去发现意义。即使人类存在和本质有超越的、超验的意义，我们目前也无法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客观的科学知识，即使是关于我们自己的知识，最多也只是对真理的近似。然而，我们对意义的渴望，内心对归属感的渴望，证明苦难之意义的企图，是一种无尽且无法平息的焦虑。我们内心的无限渴望永远无法仅仅用近似的真理来满足。所以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主观比客观有更多的真理。因此他敦促我们成为主观。也就是说，接受关于存在意义的不确定性，因为正是这种不确定性保留了人类存在的神秘感，从而激发了激情。激情使得信仰的飞跃成为可能。因此，矛盾的是，正因为我们作为人类被终极问题困扰，我们注定无知，所以我们才能充满激情和信仰。但尼采并不认为我们无法对世界的真实内在本质做出解释，即提出一个形而上学命题。因为对于尼采来说，人性，就像一切其他存在一样，都是权力意志。这是尼采最基本的形而上学创世原则，是推动宇宙前进的力量。这是导致大爆炸以及宇宙随后扩张的懂动力。是权力意志引发了所有生命形式、甚至自然。最终，为了使自身变得更加强大，它创造了理性。人类的理性确实强大，它催生了让我们统治地球的科技。当然，当权力意志理性化时，它有了自我意识。具体体现在人类身上，产生了个人的意志，我们的个体主观意志，寻找我们存在的意义，因为存在充满了苦难。正如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的名言：人类并非不愿意受苦，我们只是无法忍受毫无意义的苦难。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就也是我愿意为之去死的理由。给我一个“为什么”，我几乎可以忍受任何“如果”。

尼采发现人类有一种病，一种寄生虫入侵人性之中，而且还认为理所当然。即，好人意味着无私或自我牺牲。这是基督教的价值观，为了得救，一个人必须放下自己的权力，他人优先，培养诸如同情、耐心等美德。但这些美德当然与权力意志相违背，权力意志只寻求增强自身的力量。在处少数的统治阶级中，他们为自己的力量自豪，庆祝他们的富足、健康、权力和统治，并只从事那些增强这种力量的活动。而我们这些人，尽管本质上也受权力意志支配，也就是说，我们同样有主宰、控制、自我肯定的动力，却不能真正积极地行使这种意志。因为与贵族阶级进行肉搏战是自杀性的。所以在普罗大众里，在奴隶思维方式中，权力意志会试图改变游戏规则。它试图颠倒价值体系。首先，它不是去感受自己的力量，而是把统治阶级、掠夺者、压迫者、有权力的人视为邪恶的。因此，任何与强大、掠夺、统治相反的东西都是善的。这种策略如此成功，以至于它成为了一种流行病。如果你让任何人描述一个好人的特点时，他们会说，好人利他、他人优先、甚至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但这种价值体系与权力意志本身是根本对立的，正是权力意志把我们从荒野带入了文明，使人类再次伟大成为可能。

查拉图斯特拉实际上就是尼采本人。他看到周围的人不是祝福人类的胜利、伟大、力量、充盈和完整，而是祝福苦难。因为人们相信，只有那些受苦的人，放下自己的人，把自己放在最后的人，会在来世占先、被拯救。查拉图斯特拉在山中生活了十年，只有动物如蛇和鹰作伴。十年中，他顿悟了，觉醒了，发现了一个解决方案。查拉图斯特拉的序言中，那个如灰烬、破碎的、绝望的查拉图斯特拉进入了山里，现在他回来了，开始了“下山”。查拉图斯特拉告诉我们他喜爱“下山”的人，他要教导我们“下山”。而“下山”的意思就是回到此生，而不是在天上或者地下寻找救赎和意义。与其向上自我辩护，不如向下寻找，回归我们来自的大地，并在大地本身，在人类存在本身中找到意义。尼采一生的痴迷，就是为了寻找和证明人类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他的问题是，有什么可以证明人类理当延续呢？我们看看自然，一个物种延续其血脉的权利，仅仅是因为它有这个能力和力量，以及追求这个力量的意志，即权力意志。因此尼采也赋予了人类自身存在的意义，即大地的意义。他告诉我们，大地的意义是超人，Übermensch，字面意思是超越者。我们超越的是我们自己。超人是不断寻求自我超越的人，寻求成为比以前更好的人。查拉图斯特拉实际上是在宣告这种超人的到来，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这就是尼采哲学的形而上学基础。

这里，我们解读一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当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时，离开家乡去了山中。在那里，他享受着孤独，十年不厌。但最终他变了，一天早晨，在玫瑰色的黎明中，他对太阳说：你这伟大的恒星啊，如果没有那些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在哪里呢？当然，这是一个隐喻，他暗示说他找到了太阳持续燃烧和发光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为了让人敞开接受它提供的光和热。他需要与他人分享他发现的智慧，他需要门徒。他想教导他人关于超人的知识。因此他对太阳说：你这安静的眼啊，你看到了极致的幸福而不嫉妒，祝福我吧。对于查拉图斯特拉来说，赞美太阳是一种能够看到极致的幸福而不感到嫉妒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尽管我们不愿承认，当我们看到他人沉浸在幸福或胜利中，而我们自己却阴郁、破碎时，我们会感到嫉妒，甚至可能是仇恨，对那些拥有我们所渴望之物的人产生怨恨。而他崇敬太阳，因为它照耀所有人，不吝于祝福一切人，哪怕那些拥有极致幸福的人。能够在感到自身渺小的同时见证某种完整、幸福、成功、伟大，但却不堕入怨恨，这是伟大的精神。

当查拉图斯特拉下山时，他遇到了一位老人。老人说，“这个漫游者于我并不陌生。许多年前他经过此地。当时他叫查拉图斯特拉，但他已经变了。” 老人对查拉图斯特拉说：“那时你将灰烬带进山中。现在你要将火带入山谷吗？你不怕纵火者的下场吗？纵火者的下场是什么？纵火者面临的危险是什么？被他自己点燃的火焰吞噬。 所以你怕不怕自己可能会被你打算传递的火焰吞噬？就像施洗者约翰预言救世主的到来一样，查拉图斯特拉也预言超人的到来，那位拯救我们的超人。但查拉图斯特拉变成了一个孩子，成为了一个觉醒的人。你想在沉睡者的土地上做什么呢？你就像在海中一样孤独地生活，并且孤独支撑了你，唉，现在你要上岸吗？唉，你又要拖着自己的身体吗？” 查拉图斯特拉回答道：“我爱人类。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下山，因为我爱人类，并且想教给他们存在的意义。” 那个圣人、老传教士说：“我不是为了同样的原因进入森林和沙漠的吗？因为我太爱人类了，但我发现他们太不完美，所以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人类对我来说太不完美了。爱人类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查拉图斯特拉回答道，“关于爱我说了什么呢？我是给人类带礼物来的。”圣人说：“不要给他们任何东西。相反，承担他们的一部分负担，跟他们同行。就这样对他们来说最愉快，分散他们。然而，如果你要给予，就施舍他们一点钱财，而且还要让他们乞求。” 圣人的意思是只给他们施舍少量的钱财，并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依赖这种施舍。而查拉图斯特拉说：“不，我不施舍。我不够贫穷，无法施舍。” 这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够贫穷而不能施舍呢？他的意思是，我精神上很富足，无法同情人类。 相反，我要提升他们。教导他们不需要施舍，他们只需要了解自己。 然后查拉图斯特拉问：“圣人在森林里做什么？”圣人回答道：“我创作吟唱赞美诗，在创作时，我笑、哭、喃喃自语。我这样赞美上帝。”当查拉图斯特拉听到这些话时，他向圣人鞠躬，并说：“我该给你什么呢？还是让我赶紧走吧，免得我从你这里带走什么。”于是他们互相告别，老人与查拉图斯特拉像学童一样大笑，好像他们都承认了对方的立场，也许只是互相嘲笑我们任性的决定。但查拉图斯特拉说我最好赶紧走，免得我带走什么，是什么意思呢？查拉图斯特拉可能会带走什么？带走他的信仰，摧毁他的庙宇，带走支撑圣人生活的东西。 圣人的救赎在于唱赞美诗给上帝。对于查拉图斯特拉来说，教导他超人，可能他知道这样做会破坏圣人的信仰。有讽刺意味的是，老人并不是这样，他没时间，他知道末日即将到来，急于在为时已晚之前拯救人类。

当查拉图斯特拉到达森林旁边的城镇时，他发现许多人聚集在市场上，因为有一个走绳索者要表演，查拉图斯特拉对人们这样说道：“我教你们超人，人是需要被超越的。你们做什么来超越人？”他呼吁我们超越目前的状态。所有的生物都创造了超越自身的东西。但人类做了什么来超越自己呢？而你们想成为那退却的大潮，宁愿回到野兽状态而不是超越人类？他再次暗示我们在退化、我们在堕落、我们在倒退。 猿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笑柄、一个耻辱。而人类对于超人来说也是如此。你们从虫子变成人，但你们内心仍然是虫子。你们曾经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猿猴更像猿猴。因为你们继续像猿猴一样生活，找到香蕉就完全满足了。并觉得没有什么卑贱或羞耻的。但我们比猿猴更像猿猴，因为我们已经学会满足于我们的诸神，无论是幸福还是麻木。我们为自己创造一个幸福的概念，正如查拉图斯特拉所说，我们对能够达到的伟大视而不见，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就、满足于不完美，堕落而无法自救，反而等待救世主。实际上，我们有这么多缺陷，只有上帝能拯救我们。他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我恳求你们，我的兄弟们，保持对大地的忠诚，继续“下山”。不要相信那些对你们说超越尘世希望的人。他们是毒药，因为他们使我们相信我们无法自我证明。他们蔑视生活，是腐烂的和有毒的，大地厌倦了他们，所以远离他们。亵渎上帝曾经是最大的亵渎，但上帝死了，那些亵渎者也随之消亡。现在，亵渎大地是最可怕的罪恶。我们把某些不可知的东西看得高于滋养我们的大地。 但是我的兄弟们，告诉我，你们的身体对灵魂说了什么？难道你们的灵魂是贫穷的、被玷污的、可悲地自满的吗？确实，人类是一条被污染的溪流，必须有一个海洋才能接受一条被污染的溪流而不会变得不纯净。我教给你们超人，他就是那个海洋。他淹没了你们的轻蔑，嫉妒、怨恨、仇恨、复仇欲，这些东西像鸭背上的水一样从超人的背上滚落。

他问----这是文中最有启示性的部分----你们所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情是什么？他告诉他们，是最蔑视的时刻，连你的幸福变得令人厌恶的时刻，你的理性和美德也变得令人厌恶的时刻。尼采在这一句话中否定了西方的三大主要伦理传统，即生命的意义是功利主义者所说的幸福、康德主义者说的理性和古希腊人说的美德。但查拉图斯特拉告诉我们，我们能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情是当神揭示出我们的真正面貌时，自满、贫穷、甚至污秽。因为我们告诉自己，除非我们变得幸福、理性、具有某些可疑的美德，我们才配，我们的存在才有意义。你最伟大的时刻是什么？当你说，我的幸福有什么用？它是贫瘠的、污染的和可悲的自满。但我的幸福不就是证明了存在本身的意义吗？这就等于我们告诉自己，每个人只想要幸福。我们相信，如果我们能变得幸福，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有意义，我们的痛苦就有意义。但问题是并非如此。幸福是不够的。当你们说，"理性有什么用？它像狮子渴望食物那样渴望知识吗？" 这里，我们听到了基尔凯郭尔的激情。不，它是贫穷，污染和自满。你们说，"美德有什么用？" 它还没有让我充满激情。我们厌倦这些善与恶，不是吗？我们难道不要超越善恶了吗？不要追求更高的东西吗？更伟大的东西？真正宏伟的东西？

当查拉图斯特拉说完这些话后，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已经听够了绳索舞者的事情，现在是看他表演的时候了。”所有人都嘲笑查拉图斯特拉。然而绳索舞者认为这些话是对他说的，便开始了他的表演。他们暗指查拉图斯特拉就是绳索舞者。但查拉图斯特拉继续说：人是动物和超人之间的一根绳子，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绳子。我们是绳索，我们是连接从动物过渡到超人的通道。什么样的深渊？虚无主义的深渊，无意义的深渊，虚无的深渊。 人类伟大的地方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标。人类可爱的地方在于他是过渡的和“下山”的，在于我们有成为超人的潜力。他说，我爱那些不寻求星空之上的理性而“下山”并自我牺牲的人，为大地牺牲自己的人，大地为超人建造了居所，并为他准备好一切，动物和植物。（这里的“下山”似乎意味着竭尽全力转变成一种新的存在。）我爱那些为未来的人辩护并赎回过去的人，因为他愿意通过现在的人而牺牲自己。随后他接着说：看，我是闪电的使者，是从云中沉重的草图。闪电就是超人。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安静的风，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世界的静止。

当查拉图斯特拉说完这些话时后，他再次沉默地注视人们。他心里说：他们站在那里笑了，他们不理解我。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他们有一些让他们骄傲的东西。他们称让他们骄傲的东西为什么？？他们称之为文化。这让他们有别于他们所不喜欢的山羊，所以他们不喜欢听到对自己的蔑视，所以我要利用他们的骄傲，我会对他们说最可鄙的东西，那就是最后的人。（这里是二分法：超人与最后的人。）现在是人类确定目标的时候了，是播下我们最后希望的种子的时候了。这是人类将不再诞生任何星星的时代。这是最可鄙的人再也不能鄙视自己的时代。我将向你们展示最后的人。最后的人眨眼问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星？因为他忘记了所有的伟大。他们说，我们发现了幸福，他们眨着眼。 没有人再变穷或富裕，两者都太累人了。谁还想统治？谁还想服从？两者都太累人了。我们只想平淡。我们想要熟悉一切。没有牧羊人，只有一个羊群。我们像一个羊群。每个人都想要相同的东西。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那些有其他想法的人自愿进入精神病院，对吧？任何有妄想的人都会自愿进入精神病院，那些有伟大幻想的人，我们称之为妄想，并把他们关进精神病院。他们是边缘人。想想看，我们抛弃了谁，谁是社会的弃儿，那些不同的人，我们称之为病态的，异常的，那些有轻微染色体差异的人，那些不合群的人。但正是这种轻微的差异是我们的进化，是新事物的开始。

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个演讲到此结束，这被称为序言，因为此时人群的叫喊和欢乐打断了他。 他们说，给我们这个最后的人吧，查拉图斯特拉，他们喊道。让我们变成这些最后的人。他们只想找到幸福并能够闲散地站着。现在他们看着我笑。当他们笑时，他们也恨。笑声中带有冰冷。但随后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每张嘴都沉默了，每只眼睛都盯着看。同时，绳索舞者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走在悬挂在市场和人群之上的绳索上。当他走到绳索中间时，小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鲜艳像小丑的人跳了出来，迅速跟在第一个人后面。大声喊道，走吧，半步，懒鬼，插足者，蜡黄脸，否则我用脚后跟挠你。你在塔之间干什么？塔里才是你的地方。你应该被锁起来，给比你更好的人让路。你挡路了。随着每句话，他越来越接近第一个人。然而，当他距离一步之遥时，发生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可怕事情。他像魔鬼一样尖叫着跳过了前面的人。 着暗示着超越，超越。 后者看到他的对手胜利，魂飞魄散，失去了平衡。他扔掉了平衡杆，超过杆子跌落下来，手脚像堕入漩涡一样坠入深渊。市场里的人群像暴风雨来临时的海洋一样，都四散开来，尤其是在他将要坠落的地方。 查拉图斯特拉仍然站在原地，他就掉落在他旁边，受了重伤，面目全非，但还没死。过了一会儿，那个破碎的人恢复了意识，看到了跪在他身边的查拉图斯特拉。最后他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很久以前就知道魔鬼会绊倒我。现在他要把我拖入地狱。你会阻止他吗？”查拉图斯特拉说：“我以荣誉担保，我的朋友，你所说的根本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的灵魂甚至会比你的身体先死去。因此，不要再害怕任何东西了。”那人不信任地看着他。“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说，“当我失去生命时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对吧？我们认为，除非有来世，除非有某种超意义，除非我们达到了我们认为的彼岸，否则我们的生命毫无价值。我不过是被鞭打和饥饿迫使跳舞的动物。”查拉图斯特拉说：“完全不是。你把危险看作你的使命，这并没有什么可鄙的。现在你因你的使命而死。因此，我会亲手埋葬你。”但查拉图斯特拉随后意识到市场上的这些人并懂他说的话。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同伴，而不是死的。因此他要去寻找能够倾听他的人。

在查拉图斯特拉教给我们超人之前，他必须找到那些愿意毁弃自己庙宇的人。这不正是苏格拉底教导我们的吗？我们必须愿意脱离长久以来给予我们安慰的东西，承受寻找新事物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