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音乐 - 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
- ChocBrxwnie :3
- Mar 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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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必须澄清一个事实,肖本人从未将《第五交响曲》命名为《革命》。革命这个名称大致始作俑于日本音乐届的宣传,从此以讹传讹。其实,肖的第五与革命无关,是一部宣泄个人情感的力作。 要听懂他《第五交响曲》,你至少得知道两个东西。 第一个是普希金的诗《复活》,大致翻译如下: 一个艺术家野蛮人,用他慵懒的刷子 将天才的画作描黑 无理取闹地, 覆上自己的作品 年复一年,这异端的颜色 老朽鳞片剥落; 天才的创造重新显现, 带着从前的美丽。 从此妄想消失于 我备受折磨的灵魂, 从中显现出 最初童真的时代。 第二是肖一生唯一的一部歌剧《姆钦斯克的麦克白夫人》。这部根据俄国同名小说改编的歌剧,其内容读者根据名字大致也能猜到,无非毒杀亲夫之类的爱情悲剧,其音乐本身颇为动人、感情充沛,作为爱情剧,难免有些性暗示的场面。该歌剧自1934年前首演以来,已经在全世界上演了近200场,肖本人作为苏联音乐届的先锋,共产党的大红人,似乎声名如日中天。然而,在1936年1月26日,在当年仅29岁的肖斯塔科维奇和斯大林在莫斯科同场欣赏这场歌剧的两周年庆演之后,事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首先,据说是斯大林本人中途离场。两天后,真理报(Pravda)发表愤怒的社论《混乱不是音乐》,文章写到:“混乱的大杂烩,莫名其妙的音符......尖叫取代了歌唱......试图用唧唧嘎嘎、咆哮和喘息来表达爱情......用烦躁不安、歇斯底里的音乐来传达资产阶级的古怪烦人的情调。”文章宣称,这部歌剧是对俄罗斯音乐届的公开威胁:“大众喜闻乐见的音乐被小资产阶级的形式主义取代,深奥难懂,难免不会有好结果。” 《姆钦斯克的麦克白夫人》一夜之间消失了。从此,肖本人也陷入了长达一生的挣扎,是遵循艺术的规律,还是顺从极权的压制? 显然,《姆钦斯克的麦克白夫人》是有其问题,例如,她的形式过于复杂;近两个小时的四幕剧,对于斯大林来说明显太长了;当然,她不符合苏联官方即定的社会主义特色现实主义的文艺路线。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讨论普遍人性的、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作品。 在这种痛苦的挣扎中,次年他完成了《第四交响曲》,但是接下来在排练时,他收回了这部作品。四个月后,在恢复政治声誉的寄望中,他开始了符合社会主义文艺路线要求的古典英雄主义式《第五交响曲》的创作。 显然,《第五交响曲》是一部结构和风格都非常古典的作品。阿列克斯.托尔斯泰的评论为它的成功奠定了基础:“此作品是个人品格 - 也就是说社会主义个人品格 - 的养成。”第一乐章,作曲家遭受了心理危机,导致了能量的大爆发;第二乐章是放松;第三乐章,个人品格开始形成,开始与伟大的时代合拍并共鸣,直到终曲,胜利地融为一体。在托尔斯泰的力捧下,曾经强力抨击《姆钦斯克的麦克白夫人》的真理报将第五交响曲吹捧上了天,将它视作“党”的文艺路线让一个艺术家得到转变和升华的典型。 尽管还有不同的声音评论,作曲家本人也并不完全同意托尔斯泰定下的基调,《第五交响曲》还是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海因里希评论道:“深邃、意义深刻、经典、概念完整、形式完美、大师般的乐队写作、大胆创新而又熟悉、具有强烈的音乐冲击力、真挚地表现了人的感情。”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第五交响曲》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音乐一开头,就是古典主义的背景铺陈,沉重、压抑。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的影子,深刻沉思式的表达,唯一的不同是勃拉姆斯是如沐春风式的深刻发问,富于哲思,却不压抑。然而肖却用凝重的管弦乐,告诉我们这部作品的主题。苍凉叙述般的弦乐合奏,阴森的大号富于冲击力的衬托,稍微明亮的长笛和双簧管挣扎着演奏出优美而变形的旋律,偶尔像晨曦一样的齐奏,短暂而模糊,然后落入管乐一起奏响的威严而肃穆行军式的进行曲风格,然而却是略带着谐噱的行军,仿佛作曲家对这个整齐划一的行军风格的轻蔑嘲讽。最终,苍凉、沉重、压抑的风格以弦乐齐奏的形式重现,伴随着大号和鼓点的低音胁迫,长笛和双簧管的挣扎再次在汹涌的洪流中无力而短暂显现,与小提琴独奏饮泣般的柔弱旋律,慢慢结束地结束了第一乐章。 第二乐章在紧张的弦乐合奏中开始,然后,由一支单簧管的轻灵地出场,首先带动管乐群,然后弦乐组加入,除了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还在那里犹豫,整个乐队各自欢喜,构成一个轻松活泼的舞会场面。这也许就是托尔斯泰所说的紧蹦的神经,在爆发之后的“放松”吧。当小提琴那绝美舞姿般的旋律飘逸高傲地响起时,长笛也加入轻灵的舞蹈,仿佛一颗优雅灵魂被另一颗全部接受,一唱一和,发出这人世间最纯真、最美丽的声音。听,就连不苟言笑的长号,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这美丽的舞蹈,轻灵的跳跃的短笛,好像树梢小鸟,大管也不甘落后,迈动憨厚而笨拙的步子。然而,阴影却无处不在,逼迫的旋律总是在背景中,远远地观望、监视,直到驱赶式的鼓声无情敲响,双簧管发出哀告般的乞求,被庄严迅猛的几个强音急速压倒,宣布欢乐的结束。 第三乐章是悲伤的广板。欢乐结束后无边的悲凉,轻轻的弦乐伴奏下,在长笛让人柔肠百转的个人乐思中达到级点。整个乐章沉浸在悲痛的这一主题中无法自拔,偶尔有长笛或者双簧管的异样姿态显现,也无法突破这无边的伤感。作者的纠结和挣扎趋于内心安静而激烈思考,与第一章的乐思一再呼应,直到铁三角警钟般地敲响。不过,第三乐章的沉思,几乎是没有结局的,除了对第一乐章的回应和对第二章的回忆,我们看不到出路,没有出路的沉思结果,就是昏昏睡去。 如果托尔斯泰说,第四章暴风骤雨般的凯旋音乐是作曲者从沉思中找到方向并转变的体现,我要说他也许是错的。是的,第四乐章一开始就让小号高奏凯歌并让整个乐队来呼应的意图是明显不过的。但是,几分钟后,小号却吹出了不可思议的旋律,这就是肖斯塔科维奇为普希金的诗歌《复活》谱写的浪漫曲。荒诞讥讽的音乐虽然是一闪而过: “一个艺术家野蛮人,用他慵懒的刷子 将天才的画作描黑 无理取闹地, 将它覆上自己的作品” 却让整个短短的乐章的意义发生了本质的转变。接下来的几分钟,你可以说是社会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式的胜利欢唱,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作者对丑陋必将被历史荡涤,纯真、美好的年代的最终胜利之强烈渴望。 年复一年,这异端的颜色 老朽鳞片剥落; 天才的创造重新显现, 带着从前的美丽。 从此妄想消失于 我备受折磨的灵魂, 从中显现出 最初童真的时代。 引用这诗句无疑是肖在表示对斯大林打压他的歌剧,和对极权统治对艺术进行压迫的强烈不满。然而苏联大清洗时代萧杀的国家恐怖,让他无可争辩。是啊,专制的丑陋让人渴望革命,渴望用鲜血来将它的污秽洗涮,用硝烟来将它的腐肉焚烧。然而时代的进步,文明的普及,人们变得越来越软弱和臣服。 在秘密警察、真理报、监狱、流放地、站墙枪毙构成的国家机器面前,我们唯一拥有的武器,就是冷嘲和渴望。或者我们也不无道理地盼另一种望革命,如雨伞革命、茉莉花革命等等,争辩说革命其实不只是属于枪炮、硝烟、流血、厮杀,有时候,革命,其实可以倾泻于笔端。毕竟,思想的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反映一个时代的伟大文艺作品,最终也许会颠覆那个时代。 最后,我想,作为一个热爱普希金的俄罗斯人,肖斯塔科维奇没有道理不在创作《第五交响曲》时想起的那首表达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对腐朽专制的憎恶、让人让人充满希望和欢乐的诗----《致恰达耶夫 》,所以,请允许我把它放在这里作为此文的结束: 致恰达耶夫 —— 普希金 爱情、希望和平静的光荣 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 就是青春的欢乐, 也已经象梦、象朝雾一样地消亡; 但我们的内心还在燃烧着愿望, 在残酷的政权的重压之下, 我们正怀着焦急的心情 在倾听祖国的召唤。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折磨 等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 正象一个年青的恋人 在等待那真诚的约会一样。 现在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自由之火 现在我们为了荣誉的心还没有死亡,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 美好的激情,都献给我们的祖邦!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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