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音乐 -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 ChocBrxwnie :3
- Mar 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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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乌托邦里只有欢乐?我一直在怀疑。 因为无论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或者是莫尔的《乌托邦》,都没有把这个问题真正阐述明白。 由于柏拉图对诗人和戏剧的疑惧,《理想国》对文学和音乐采取严格的检查制度,只有统治者允许的东西才能够盛行。所有表现愁苦的音乐都应该被摒弃,人民被强制欢乐,欢乐反而离苍生最远。除非神就是人类灵魂的直接主宰,否则人民的需求必定不会全部一致,也必定不会得到满足,如此,柏拉图强调的和谐正义必然是生硬空洞的,痛苦必将永世伴随。 既然尘世的欢乐遥不可及,秉承于柏拉图的经院哲学家奥古斯丁则干脆否定了他。把目光转向上帝固然不能让肉体的罪恶消失,但是得救的灵魂却可以在天国找到补偿。《上帝之城》的天使唱着虔诚的圣咏,幸福的欢乐在身后无限地伸展。这仿佛就是在此岸世界和彼世理想之间,画了一个荒谬的等号,等号的左边是现世的无尽痛苦,而右边则是死后的无边幸福。 文艺复兴之后人本意识的觉醒,让人们看到了这种等式的荒谬。彼岸世界的幸福既然不足一提,而人贵为万物之灵,难道只能目睹尸体堆积如山的杀戮战场悲痛叹息?而如果现世的《乌托邦》终不免单调枯燥,乃至于扼杀所有的个性和创造这些幸福的源泉,让共产主义体制下的所有人民衣食无忧,一个接着一个无聊透顶地终老而亡,那么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都会倾向于回到马基雅弗利时代,张开痛苦而充满希望的双臂去迎接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体味艺术创造与科学发明的极大喜悦。 永恒的欢乐难道总是处于悖论之中?我想在贝多芬用毕生心血写下交响曲《欢乐颂》时,经历了残酷的童年、受尽了病痛的肉体折磨的他,是绝对不会忘记这个问题的。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贝多芬只用一个乐章的欢乐大合唱来为人类永恒的幸福写下注脚、而用三个漫长的乐章来为这种幸福作铺垫的原因。 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往往那些具有“乌托邦情结”的人们,在欣赏这号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交响乐的时候,会在全曲结尾时无限的欢乐与福祉面前热泪盈眶,却在充满矛盾、悔恨、希望、热情、混乱前三个乐章中中昏昏欲睡。 欢乐、幸福、光明,多么美妙,多么不可思议,伟大、崇高、赞叹,人们瞩目的永远都是这些的动人的词汇。在庄严雄伟的节奏之下,象征人类和平团结的各个男女高低声部的辉煌合唱这样响起: 欢乐女神 圣洁美丽 灿烂的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 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 巨大无比 可以消融 一切分歧 在你温柔双翅庇护之下 一切人类成兄弟 亿万苍生 互相拥抱 给这世界 深情一吻吧 兄弟们,上苍在繁星后面注视 这神奇彼岸的光辉 ...... 欢乐,象普天而降的甘霖雨露,可以滋润所有的心灵。然而通向欢乐的旅程却充满艰辛和苦难,信仰共和、热爱 “自由、平等、博爱”、向往法国大革命的贝多芬,曾想把自己的交响曲《英雄》献给拿破仑,但是当拿破仑悍然称帝时,他愤怒地喊道:“他也不过只是个凡夫俗子!” 人类大同绝非突如其来地降临的,革命、叛乱、解放与理性和解、伟大妥协同样具有深刻的含义。在《欢乐颂》的第一乐章里,我们听到的,便是这种革命的声音。 革命是残酷的,然而人类原罪的本性注定我们会受到鞭笞。当革命的暴风骤雨席卷大地,急促、紧张、痛苦、斩钉截铁,血腥不由分说地一次一次地沾染同类的双手,无知的灵魂再三遭受冷酷的拷问。但是,血腥能够揭示的东西,却远非理性的答案可以说明。 所以每当腥风血雨渐趋平静,总有自怨自艾的哀怜在广袤的大地上再三回荡。欢乐的主题似乎若隐若现,但人们却沉浸在绝望的回忆里。 回忆吧,悲凉是杀戮之后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样的虚荣,可以让你有举起屠刀的决心?信仰吗?毁灭绝对不是造物的指示;利益吗?人生不过是匆匆过客,太多的占有只会减慢灵魂得到净化的步伐。用尸体换来荣誉,用鲜血换来和平。所有不可解决的矛盾,总会使人在生命终结之时,发出真正悲哀的叹息。 有一种声音说,屈服吧,哪怕是奴役。革命不能带给人民光明,那么屈服又是什么的前奏?如果屈服能够带来和平,无知和愚昧的力量为何总是这样强大,足以毁灭所有曾经有过的文明?当人民用嘲弄戏谑的声音回应屈服的要求,也许欢乐就是这样孕育。 欢乐,变换这各种面孔重复着的欢乐,不是别的,它难道应当是人类爱与怜悯的觉醒? 所有的哲学思辨,都无法解决自由与奴役、黑暗与光明、欢乐与痛苦的二元对立。 是继续与丑恶斗争,还是让怯懦、贪婪这些人类自私的本性自由发展下去?直到每个人的本能都得到上天的充分垂赐,和平与欢乐才会如期降临? 与其说是在第三乐章中,不如说是在经历了残废、贫穷、孤独的大半生以后,贝多芬开始了这种穷究天人之际的思索。不过,即便是最为沉郁苦闷的思考,我们却也能时常看到唤醒生命火花的激情--SPIRA,SPERA。毕竟,尽管贝多芬饱受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他扼住生命咽喉的信心却只变得更为强烈。火花,尽管只是瞬息间闪现,但是却也可以带给我们以及艺术家无穷的希望,这希望,哪怕屡遭摧折依旧散发出光彩,光彩中,人类大同的理想傲然挺立,忍受着无数可怕的诅咒和诽谤。 当万籁都唱着赞歌来欢迎最后的乌托邦的欢乐之前,音乐家认为,人类卑微的人格,不足以承受着极致的福祉。回头浏览沧桑巨变的历史,尔虞我诈的情形恍如隔世。在承受上天最为宽宏大量的恩赐之前,难道我们不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心灵? 然而,欢乐就这样降临了,幸福得足以让所有人流下悔恨的泪水。她是用数千年的痛苦换得,是亿万个在这个曾经满目疮痍的地球上生活过的人生命堆砌,是万物灵长自己创造的奇迹。狂喜吧,看在所有的痛苦积累得可以充满整个宇宙的份上;高歌吧,现在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的吟咏;合唱吧,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们的心彼此分隔。众神在奥林匹亚山上舞蹈欢庆,金苹果象自由一样洒满整个寰宇。曾经高贵的,将继续高贵下去,曾经卑贱的,也一样受到天意的眷顾和洗礼。 让这神圣的集体更加团结 凭看这金色的美酒起誓 我们永远忠于盟约 有最高审判者作见证 从暴君的铁链中获救 对恶徒也要宽宥 让临终者怀有希望 让死囚们得到释放 死者也应该复活 兄弟们,唱吧!一起唱吧 让一切有罪的人获得宽恕 地狱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当这部伟大的艺术作品醍醐灌顶般清洗每个人的灵魂的时候,我们还会在乎那种理想到底只不过是宗教的极度虔诚还是虚无缥缈的美妙幻觉吗? 如果辉煌的光芒能够象艺术中刻画的那样笼罩一切,我们将何等荣光。 贝多芬的《欢乐颂》感染了所有渴望着乌托邦在尘世降临的人们,泪如泉涌,欢声雷动,他却因为对这世界贡献太多而失去了作为音乐家最为宝贵的听觉。但是,如果贝多芬知道,是罗曼罗兰打开了他这扇窗子,让人们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感觉到了英雄的气息,引领着人们在最为艰辛的道路上不至于因为懒惰和颓废而迷失方向、无所适从,他的幸福,便是超越了失去一切的真正幸福。 我们这些人,倾听着这激情与爱交织的和声,当仰望着这伟大中的最伟大者,美与善中的极美极善者,把乌托邦的理想,作为我们心中永远的明灯。尽管共产主义实验在这片无知与贫瘠的土地上可耻地失败了,但是伟大的工作却一定在遥远的将来等待着我们。 在天使的双翼还没有从我们的肩上生长出来之前,我们只能迈动平凡而坚定的现实步伐,跟随因为心灵而伟大者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艰难而骄傲地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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