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小学教育的形而上学

欧阳京

捷克斯洛伐克最后一任总统、捷克第一任总统、剧作家、思想家哈维尔说过一句话，最受中国知识分子推崇，他说：“我们之所以选择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它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而是因为它是对的。” 然而，澳大利亚的小学却这样教育学生:“we do the right thing because it is the best thing to do.”意思是，我们做对的事情，因为那是最好的。 两个命题截然相反，让人深思。 最让人纠结的地方就是，什么才是对的？哈维尔是个政治家，说出这句话之前，肯定有很多关于自由、民主、平等公义的考量。让他足以永垂不朽的天鹅绒革命，被很多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奉为和平民主转型的圭臬。显然，从专制到民主，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一个被极大多数人认为是“对”的进步。 今天，当我漫步在墨尔本“旗杆花园”里高大的英国榆树下，偶然回想着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在他《纯粹理性批判》里对那个复杂命题的绝妙论证：“how could a synthetic proposition be truth a priori?” —-综合性命题如何能先验为真？这时候，我收到妻子一条微信短信，如题图。其中，“We do the right thing because it is the best thing to do.”如果要你这句话进行思考，立即就会打开关于“什么是真理，也就是说什么是对的”的潘多拉盒子。 我们说，一个事情是对的，例如，自由民主平等是对的，尊重他人是对的，等等，这都是康德心目中的综合性命题，synthetic proposition，也即是说，这些命题是推理总结出来的，而不是人天生就有的，或者说不是先于经验的，所以很难被证明是真理。（a priori就是先于经验的意思，副词，有时用做形容词。） 而纯粹的直觉构成的时空观念，如数学公理，因为与个人经验无关，所以是先验的真理。 （当然，康德的研究不是要讨论什么是真理，而是检视真理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去寻求。） 既然如此，那么每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而推理总结出自己眼里的“真理”。例如有人觉得马克思主义是对的，是真理，有人觉得基督信仰是对的，也是真理，而这二者却水火不容。世界就这样成为基尔阔凯尔所说的一团糟：真理都是为我而真的真理。换句话说，就是绝对真理其实是不存在的。 没有人是绝对正确的。东欧国家人民看着西欧人民幸福，自己没有自由没有民主，生活悲惨，觉得自己是错的，所以需要革命来改变。中国人觉得共产党的统治是必要的，民主将带来灾难，不能走向西式民主。从绝对真理之不可能的角度而言，大家都没有问题，谁都没有资格说谁错了。 我们还可以从实践上证明绝对真理之不可能、不存在。 例如，假使我不告诉你，我住在银河太阳系地球村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白马市佛蒙特区，或者我告诉你我住在那里，但你却没有地图，那么你是绝对找不到我的。 对真理的追求也是如此，如果你不知道真理在哪里，或者没有既定的追求真理之方法，你怎么去寻求真理呢？海德格尔在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里提出，所谓追求真理，意味着你已经知道多少真理在哪里了，你的思考已经“抵达”了你追求的对象。意思是，真理其实已经在你心里有了确定的样子，或者说大致确定的样子，当你到达你心中预想的样子时，你就满意地认为自己追求到真理了。就好比你拿着地图，说，哦，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佛蒙特区，在这里这里，我已经到了盒子山，离它还有10公里不到了。这样的真理，无非是你心目中已经有的东西，或者说你心目中已经想象好的东西。根本就是主观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佛蒙特在哪里，或者又没有脑海中或者电子纸质班的地图，而是开着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瞎转，那么你找到我绝对有如大海捞针，更不用说什么，哦，我离佛蒙特只有10公里路了，即便我找不到欧阳京，我没有寻求到真理，但我离真理只有10公里路了。 绝对真理不存在，追求真理就是一句空话。没有了绝对真理，对错就瞬间消失。 那么，哈维尔所说的“我们之所以选择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它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而是因为它是对的”就成了一句只有文学意义、而没有哲学意义的伪命题。 任何人做事，都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好处。这个好处，就是澳大利亚小学生所受的教育所追求的目标： 1、 如果有人和你不一样，努力去理解他们。 2、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3、 教育是关于探寻未知世界，而未知世界往往令人不安，你越勇敢（去克服这些不安），你学到的东西越多。 4、 我们来到学校，不是让自己超越别人，我们来到学校，是为了超越自己，以便与他人合作。 5、 无论与谁合作，让自己做得最好。 6、 如果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做一件事，那么最好不要做，因为你很可能错了。 7、 言行必须要有根据。 8、 我们做正确的事情，是因为它是最好的。 9、 通情达理最需要勇气。 这些现代文明的陈词滥调，仔细分析，其核心只有一个，就是爱自己、爱他人，爱人者自爱。（一个不爱他人的人，往往从自暴自弃开始。） 在这些教条里，我们这里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什么是最好的？到底是正确的才是最好的，还是最好的才是正确的？ 我们常说，感情无对错，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对错，只有角度。你觉得正确的，别人也许觉得是错的。如果你觉得这种方案可以节约几百万的成本，但是有些人认为，如果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或者避免一点物质上的损失，而让人遭受不幸，那么宁愿物质损失一点，效率降低一点。毕竟我们工作的一切目的，不就是让自己和他人幸福吗？澳大利亚绝对不会出现要大家去学习小英雄赖宁为了拯救国家财产而牺牲自己的生命的事情。 当然，我们总是坚持从中国带来的思维方式，纠结于对错。最后我们会意识到这种思维方式与澳大利亚格格不入的地方。当效率和公平发生冲突的时候，拼命从数量上追赶西方的中国人强调效率，而已经在追求生活质量而不是银行数字的西方，则强调公平—-以人为标准的公平。哪怕是法律，也不外乎人情----民事上的纠纷，往往以双方协商解决为要，各种机构、程序，均依此建立，不可谓不体现西方以人为本的精神。 但是，因为人都是自是其是，自美其美，而轻易判断别人，打别人头上的苍蝇最容易。我们真的需要审视那些上面提到的那些教条。 现代文明重视个人的发展和自由，也重视合作与互相尊重。其哲学的根基是个人主义—–每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幸福最大化的唯一途径，就是靠与他人合作，而且要在这合作中保持自己的个性和特点，才让世界既和谐又多样化成为可能。而没有爱心的合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不过是为了利益的苟合。这是佛洛姆心理学研究巨著《逃避自由》一书的精髓：他说，是对他人自发的爱，让人得到真正的自由。而不是在虚伪、嫉妒、仇恨、疑虑和恐惧中被自我情绪奴役。 自发的爱如何成为可能？达尔文主义绝对不会告诉你爱的根源，无论什么主义都没法证明人能够自发去爱他人。 在康德的哲学里，与综合性命题对应的是分析命题，分析命题不包含其它内容，只有命题本身，是先验为真的—-a truth a priori，例如，三角形都有三个边。可以说，神的存在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命题，它不需要证明，也无从证明。这个命题从命题本身而言，是先验为真的。 基督徒说，神就是爱。这个分析命题解决了爱从何而来的难题—–神是恒在的，爱也是恒在的，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起源，祂先验地存在于我们的心中，直到永永远远。 先验的东西就是信仰，与经验不同，只存在于人的理性之中，绝对不可能在生活中“看见”。正如1+1=2、两点之间能画一条直线这些先验真理一样，无从证明，也无从证否。你只有相信它，因为它是理性的唯一依靠。 使徒保罗在伟大的希伯来书第11章讨论信仰时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质实，是未见之事的确证”，几乎所有的基督徒都在渴望对这种“未见之事”的确证，从而热切盼望耶稣的第二次到来。而殊不知耶稣从未离开，因为祂就是爱，一直在我们内心，是基督信仰理论体系最根本的根本，也是人衡量万物的尺度。 大卫.华莱士和提摩西.凯勒都说，一切价值观都是信仰，因为它无法被证明，也无法被证否。 基督徒认为做一切事情只要是出于爱，就是好的对的，否则就是坏的错的。澳大利亚作为一个以基督信仰为立国之本的国家，这样的教育理念实在是一种必然。 欧阳京 2019年8月5日 深夜于佛蒙特